一种看上去毛茸茸的藤类植物（木棉花开紫茎花落）
一种看上去毛茸茸的藤类植物（木棉花开紫茎花落）
动画作品里经常出现自然中的动植物，不管是精准描绘的写实的植物，还是背景里概括描绘的植被，它们总是以各异的形象出现在不同的作品之中。植物无法直接表达情感，但是可以营造真实的环境氛围，以及可以传达很多信息。观者在看到熟悉的植物的时候，会感到非常亲切。反过来如果我们看到温带地区的作品背景里出现热带地区的植物，即使是完全不认识植物的物种，也总是会有违和感。植物在动画作品里虽然总是配角，但是它们的作用非常重要。
当我们在欣赏欧美动画作品的时候，经常可以发现很多植物在里面客串。这些植物可以唤起观者对身边自然的记忆，为动画作品添加真实感。但是欧美动画作品里出现的植物，是他们在描绘自己家乡的自然，对于我们来说却是异域风情，如果没有在那片土地上生活过，看那里生长的植物，也无法唤起一份熟悉感。
当我们把视线拉回到身边，看看东亚的动画作品，也会发现东亚的动画作品中有很多植物出现。东亚的动画作品中出现的植物，它们在作品之中的作用，有时候和欧美动画作品中植物的作用相似，有时候也和欧美的动画作品之中的植物有很大的不同，不了解作品的文化背景，很容易错过创作者通过这些植物传达的信息。这些植物带有东亚传统文化留下的底色，给作品带来了东方特色的意蕴。
日本的动画作品数量和形式极为丰富，在日本的动画作品之中，植物经常有重要的地位，植物可以被创作者用以暗示很多信息，它们可以只是用于增加真实感的背景内容，或者可以用来表达地点、时间这些背景信息，又或者是故事的引子以及线索，甚至可能表达了某种隐秘的情感，熟悉这些植物的人一看便知创作者想要表达的意图，而不熟悉这些植物的人可能要等到了解了植物的背景知识才会恍然大悟。
源于植物名称的角色名字
近年来日本的漫画和动画作品里面，植物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不过更多的只是露个脸刷个存在感。一种形式是植物名称在作品中出现，比如《咒术回战》中的“虎杖”（男主角之一的姓氏）和“野蔷薇”（女主角之一的名字），以及《Lycoris Recoil》中的“石蒜”（标题中的Lycoris是石蒜属的属名，也可以是石蒜属植物的统称）。不过文艺作品的讨论度总是要比植物本身大得多，如果你在2025年搜索“虎杖”（Reynoutria japonica）这个植物名称，那搜到的全都是名为“虎杖”的角色相关内容，只有少量的植物信息夹在其中。
《龙猫》：宫崎夫妇的植物考察
另一种形式是植物本身在作品里面出镜，可能是作为背景，也可能是作为主体。背景里的植物最基本的作用是暗示地点，比如宫崎骏的经典动画电影《龙猫》。
《龙猫》里出现的植物都是经过实地考察取材后设计在画面里的，主角一家住的小房子旁边出现的野花野草和栽培的园林花卉，能够让人一眼看出一家人所在的位置是乡村而非城市，如果你定睛再仔细看一看，森林里的植物物种和村子里的植物物种也完全不一样。
▼ 《龙猫》中的场景
《龙猫》的取景地就是导演宫崎骏当时的居住地所泽。最近吉卜力工作室出了一本原画集，在书中可以看到，宫崎骏和宫崎朱美夫妇对取景地同时也是居住地做了非常详细的考察，宫崎朱美更是以水彩写生的方式画下了住所旁边和森林里的各种植物。正是因为身在其中，又仔细观察自然的景色和景色中的生物，把所见所感都收集起来，创作者团队才能描绘出一个让人可以身临其境的龙猫的世界。
▼ 宫崎朱美在图文随笔集《啊！龙猫》中绘制的植物｜图片来源：豆瓣
以植物表现时间的流逝
植物也可以表现时间的流逝，比如《辉夜姬物语》。
春天开放的梅花（Prunus mume）、日本辛夷（Magnolia kobus）和山茶（Camellia japonica），暮春开放的三叶杜鹃（Rhododendron dilatatum）、多花紫藤（Wisteria floribunda），盛夏采摘的青梅和甜瓜（Cucumis melo），秋天成熟的三叶木通（Akebia trifoliata）和紫葛葡萄（Vitis coignetiae），无一不暗示着时间的推移。
另外动画有一个相比之单幅绘画的优势，就是可以用各种方式表现时间不同速度的流逝，比如花一瞬间开放，小树苗一瞬间长成大树。
全片一开始，竹取翁发现辉夜姬的时候，竹笋在一瞬间就长出来，显露出其中的辉夜姬，一方面夸张表现了人类对竹笋极快的生长速度的惊愕，一方面也表现了辉夜姬的诞生是多么的异常而神奇，同时又暗示了故事的发展和结局，和人类时间尺度不同的竹子中诞生的辉夜姬，也无法在地面长久停留。
▼ 辉夜姬的诞生
植物与花语引领故事发展
就像《辉夜姬物语》中的竹子，植物也可以成为文艺作品里更重要的组成部分，作为故事的引子或者线索，引领整个故事的发展。
在《牵牛花与加濑同学》中，牵牛（Ipomoea nil）是两个女主角相识的契机，也是她们关系逐渐转变的助力，同时还是两个人互相表露心意的信物。牵牛在日本被称为“朝颜”，作品中提到，朝颜的花语一个是“虚幻的爱”，而另一个是“爱情永固”。花语在日本非常流行，日本当代动画作品中出现的植物，花语常常是它们最主要的作用——替代主角说出无法轻易说出来的话语。
《雄狮少年》与木棉花
中国的动画作品之中，目前出现的具体植物物种数量还比较少，下功夫描绘真实植物物种的作品也不多。近年来最让我惊喜的，是动画电影《雄狮少年》中出现的植物。
《雄狮少年》出现的众多植物之中，最重要的植物是木棉（Bombax ceiba），在影片中被称为“英雄花”，木棉在这里的作用，是中国传统文化作品中常见的借物明志。在东亚传统文化艺术作品里，植物非常重要的作用是借物寓意。在这部影片里，木棉花的形象贯穿始终，而且从开始到结束有着不同的暗喻，这是一种含蓄但是韵味无穷的表达方式，我们能看到影片除了表层是在介绍中国传统文化之外，底层也有中国传统文化的表达逻辑。
▼ 《雄狮少年》概念海报
《平家物语》与日本的“物哀”文化
东亚国家的文艺作品中出现的植物，经常有借物喻人和借物寓意的作用，在日本主要体现在“物哀”（物の哀れ）这个文化理念之中。2025年我非常喜欢的一部动画剧集作品是《平家物语》，在作品中随处可以看到日本传统的“物哀”文化，这部作品可以说是把植物作为隐喻的作用发挥到了极致。
《平家物语》是改编自日本经典历史小说的动画剧集。原著的开篇是一首诗，中文字幕采用的翻译是，“祇园精舍钟声响，世间诸行总无常。沙罗双树花传法，盛者必衰是沧桑。富贵骄矜难持久，只如春宵梦不长；扬威耀武终迟暮，唯作风前尘土扬。”
这里的“沙罗双树”，指的是佛经中经常提到的“娑罗双树”，而在《平家物语》动画剧集的一开始，画面中也出现了开篇诗中的“娑罗双树”。但是这里的“娑罗双树”指的不是真正的原产南亚的龙脑香科的娑罗双（Shorea robusta），娑罗双树需要热带气候才能生长良好，在日本本土难以栽培，日本人在日本本土找到了娑罗双树的替代物，这就是日本特有的山茶科紫茎属植物，娑罗紫茎（Stewartia pseudocamellia）。
▼ 《平家物语》第一集中的娑罗紫茎
山茶属植物常常在冬季到早春开花，被日本人称为“椿”，而紫茎属植物常常在夏季开花，所以日本人也把这种紫茎称为“夏椿”。
在《平家物语》第一集开头，竟然给了娑罗紫茎长达30秒的镜头，这可能是在动画剧集作品中绝无仅有的植物出镜时间。但是这30秒并不是浪费掉了，恰恰相反，这短短30秒暗示了很多内容。一开始盛开的日本紫茎，代表了平家众人的生命之张扬和秀美，花朵落地投下血红色的阴影，枝头无数花朵开放又很快凋落，暗示了平家走向覆灭、生命逐渐消逝的过程，最后一朵花沉入水中，非常直白地指代的是坛之浦海战，平家全数投海的结局。
而在平家物语结尾出现的植物，每一种都各自有着不同的寓意。在第11集的末尾，出现了一种蓝紫色的菊科植物——忘都菊（Gymnaster savatieri）。
▼ 《平家物语》第11集中的忘都菊
忘都菊的名称据传说来自镰仓时代的顺德天皇，据传说这位天皇在战争失败被逐出京都之后，被流放到了佐渡，为了缅怀都城，他在佐渡看着这种蓝紫色的小花，为了忘记对都城的思念而吟诵和歌，因此得名忘都菊。而《平家物语》这部作品中，此时平家仅剩平德子一人默默为平家众人祈福，此处出现的忘都菊，可能就是借用其“离别”之意。
在整部作品的最后，琵琶在弹唱的时候，出现了一种白色的石蒜属植物，这可能是白化的石蒜（红花石蒜）（Lycoris radiata），也有可能是日本原产的石蒜属杂交种——乳白石蒜（Lycoris × albiflora）。
▼ 《平家物语》中白色石蒜
石蒜在日本被称为“曼珠沙华”或者“彼岸花”，梵文中的“曼珠沙华”指的本来不是石蒜，也是在佛经传入日本之后，日本人将这个名字赋予了石蒜这个物种。
“曼珠沙华”在佛经中是“天界之花”，而琵琶作为整个故事的记录和讲述者，最后双目失明头发变白，这个角色就像是这白色的石蒜花，超脱于凡尘之外，却又坚持在世间盛开，记住生命曾经来过的痕迹，又把这些故事传唱给更多人。
植物与动画作品相互“赋魅”
在有植物出现的动画作品中，植物虽然没有主角那么光彩夺目，但是作为配角或者背景的植物往往会给作品带来独特的“风味”，这些作品因细节的呈现而与众不同。一方面是植物给这些作品带来了特殊的魅力，另一方面这些作品也给植物“赋魅”。
《雄狮少年》和《平家物语》中出现的植物，使用的是植物在传统文化中的象征意义，这些作品让本来沉寂在古代经典和民间传说中的植物，在新的时代重新焕发了光彩。
木棉在岭南又被称为“英雄树”“英雄花”，它不仅是岭南常见的观赏植物，也是岭南文化的精神象征。
《平家物语》中的日本紫茎，也不单纯是观赏花卉，而是早就和日本文化与日本佛教有了千丝万缕的紧密联系。
其实在动画作品中看到这些植物，我们可以感受到我们的生活其实距离这些植物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更近。
另外有些作品还更进一步，给作品里面出现的植物重新赋予了人类文化中的特别意义。
在《龙猫》这部作品中，龙猫顶在头上的叶片，可能是巨蜂斗菜（Petasites japonicus subsp. giganteus），这种植物的日语名称叫做“秋田蕗”，现在它在中国又有了一个俗称——“龙猫雨伞”。
▼ 龙猫头上的叶子可能是巨蜂斗菜叶
▼ 蜂斗菜的茎与叶｜图片来源：engei.net
《龙猫》这部作品里还有一个片段让很多人印象深刻，龙猫在夜间给小月和小梅种下的橡子（栎属植物的种子）跳舞，之后橡子飞速生长成庞然巨树。第二天虽然巨树不见了，但是橡子真的发芽了。真实的橡子种子里蕴藏的能量非常惊人，不需要接触土壤就可以发芽，在土壤里也很快就会顶破土壤表面，这可能也是创作者设计这一段内容的灵感来源。而我相信看过这部作品的人，之后再看到真实的橡子，大概都会回想起那个片段，感受到种子发芽生长的蓬勃生命力，真实的自然正在以动画这样一种人类历史上崭新的方式，和人类文明交织在一起。
▼ 《龙猫》中一夜之间长成的巨树
【作者】余天一 科普达人、生态摄影师和科学绘画画师。英国皇家植物园邱园和伦敦玛丽女王大学硕士，专业为植物和真菌的分类、多样性和保护。摄影作品于2025年世界园艺摄影师大赛获得单项一等奖。多次参加画展，第19届世界植物学大会获得中国植物艺术画展银奖，现为英国邱园《柯蒂斯植物学杂志》供稿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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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余天一
编辑 | 周远政
排版 | 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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